出身清华却拾荒十几年 自愿低欲还是出于无奈?

白天在38平米的蜗居中画画,晚上九点钟左右出门。晚上,是王子白能大展身手的时间,能捡很多空饮料瓶。两小时之后,他的电动车就装满了。回一趟家卸货之后,再骑车出来继续捡。

“为了减轻重量、缩小体积,我要把瓶中剩下的水倒掉、再逐一踩扁。有些男人、特别是司机,没地方尿尿时,就尿在矿泉水瓶子里。入夜后,临时停车区的那些路边,摆放着一瓶瓶黄色的农夫山泉、恒大冰泉就是他们的杰作了。我会把那些尿倾倒在花坛里,一滴不剩的灌溉土壤,夏夜的月季长的又高又香,花朵羞答答的低着头。”

这个拾荒的人,叫王子白,本世纪初就读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。十几年来,他除了刚离开时学校时做过半年的房地产销售,其余时候,领着低保,再靠着拾荒和偶尔的卖画,维持着基本的生活。不贷款、不网购、不点外卖,一个月生活成本1000元。

在一个视频中,他说,你干任何事情,都要跟别人妥协,但是拾荒,不在这个世界的秩序范围之内。

说这话时,他拿着一支玫瑰,一路走一路嗅。这支花,也是他捡来的。

他背着一个塑料袋,里面是很多矿泉水瓶,手拿着一支玫瑰,在北京夜晚的街头,慢慢的,悠悠的。

他说,被遗弃的东西本身就有一种悲情。他和他的家庭,也是被时代遗弃的产物。

从小,王子白,那时叫王子君,是挥舞着板砖在北京胡同中长大的小混子。童年和少年,他家住在前门大栅栏地区。这里地处北京中心,但地处四区交界,四不管,几乎成了贫民窟。直到2005年之前,大栅栏地区还是一块旧北京的自留地,建筑破败,盲流横行,遍地小姐和皮条客。

住在这里,他的家境自然好不到哪里去,是北京人里面最底层的那类人。一家三口蜷缩在七平方米的小屋里,夜里,单人床接个木板,变成双人床,父母和他三个人挤在一起(电视剧)睡觉。白天,再把木板收起来,否则无处下脚。

他回忆小时候的居住环境,说就像困在瓶子里的虫。

1997年,他的父母从国企下岗,日子更难过了,于是开始捡废品。耳濡目染之下,王子白也开始捡。家门口,经常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。

还好,他足够努力,成绩不错,考上了清华。这样的家庭出了一个清华生,欣喜和期盼,可想而知。收到录取通知书时,父母的手都是抖的。

但一年后,王子白开始厌倦大学生活,他发现自己“不适合清华园小社会里的蝇营狗苟”。有段时间,他也奔波在自习室和图书馆,但成绩总是院系最后一名。

他也隐晦提及,自己离开清华,是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。

这些经历,都被他写在自己的公众号上。

他没有毕业证,找不到像样的工作。于是一直不工作,拿着低保,捡着垃圾,偶尔卖画,维持基本的生活。

刚走上社会不久,他也和两个朋友,在798租下房子搞画廊。前前后后,他换过好几个画廊。他不混圈子,也不擅社交,很边缘。后来,他不再卖画,只是一直画,但舍不得卖,觉得没人懂画。

他的一组画里,被困在车里和楼里的,不是人,而是猪。

于是,捡垃圾成了他收入的主要来源。

“做一个拾破烂的人,触风雨、犯寒暑、穿过风刀霜剑,在大街小巷游走,却也自由如飞鸟;在疫气蔽日的末世,即使半夜要去倒掉十几瓶深深浅浅的尿液,也强过白天里和肮脏的世人打交道。”

他不想和周围的人一样,害怕活成一个“成年人”,不想变得世俗,于是反复逃避现实,把自己装成一个孩子。

用最少的钱,过最简朴的生活,这是受窘困原生家庭的影响而刻在骨子里的观念,还是因为找不到合适工作不得已而为之,直至最后成为可以坦然接受的生活方式?

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曾问过王子白一个问题:你是否原本就是那种对物质需求不太多的人?王子白犹豫了一会儿,说:“是,又不是。”

如果他顺利毕业,如果毕业以后有一个不错的工作,他还会过现在这种生活吗?

他只能庆幸时代在往前走,今天不同往日。

他说,他们这些内向怯羞且不负责任的人,比那时多了更多可能性。他可以不跟人打交道,关起门画画,也可以一个人做公众号,而不是像上世纪那样,必须融入到某一个集体的洪流当中去。

给各种各样的人以更多的可能性,哪怕是他这样“不负责任”的边缘人,也可以活下来,说不定还可以活得不错。不管怎么说,这是时代的进步。

王子白现在住在北京通州,一套38平方米的经济适用房内。房子位于六环外,周围人迹罕至,最穷的人才住这里,自杀率很高。搬进来后,王子白曾两次看到坠楼的尸体。这套房,从2008年申请,直到2018年,前后十年,才拿到房。买下这套房,花了他四十万,也是他的全部积蓄。

在路边找了一个工人,用了一星期砸墙、走线路,其余的装修都是他自己搞定。在网上买了电镐、切割机、打磨机、找平工具,砌墙砖、铺地砖……装修完之后,再骑着电动车去废品站淘家具、房门、橱柜,然后再运回来,慢慢安装。他时间很多,一点点刷墙铺瓷砖,像“谈一场漫长的恋爱”。

房子里,大件家具能省则省,没有空调电视,格外清简。虽然只有38平米,但房子显得异常通透。

大门外面,挂着“老中医王栋”的牌匾。小时候,老中医王栋就住他家对面。后来,王栋去世了,“没人给我看病了”。一天夜里,王子白把这个牌匾顺了过来,挂在家里。他们都姓王,“栋”就是房子的意思。这种巧合背后,是命运的离奇安排。

挂在卫生间墙上的,写着“北京市外文书店招待所”的白色牌匾,漆色斑驳。二十多年前,这个招待所,是小姐和皮条客的聚集地。后来,也被他捡了过来。

卧室的门,是他当年住在大栅栏时自家厨房的门,做成推拉门,但不合尺寸。于是,他在门周围拼了一圈木条,涂上绿色。毕竟没那么专业,装上去后,门依然窄,最后只好在门框处再垒一摞书。

他沉迷于旧物上附着的过去记忆,不管光明与黑暗,都是时间的烙痕。

王子白捡废品,但捡得体面,以致别人觉得他在玩艺术。

9年前,他做过一件作品,名字叫《勿忘我》。二十几把木头椅子倒吊在半空,每把椅子中央垂下一根绳子,向下拉是八音盒的开关;地上摆着几十个长短高低不一的破旧板凳,每个板凳上插着一把钥匙,可以旋动,也是八音盒的开关。这些椅子、凳子、钥匙,都是他捡来的。

这些被遗弃的东西,他看出了各自的不幸。

艺术家向京这样描述王子白:“他是我欣赏的那种心灵澄澈的人,同时有着城市平民的狡黠。”

对物质的需求,被他降低到最少。生活标准降低了,反而更快乐了。走在街上,看见一片树叶落下,或者一只瓢虫从身上爬过,喝着一罐啤酒,走过一段平常的路,都能感到快乐。

上一次在网上买东西,是装修房子买的物料,此后就再也没网购过。

他从没点过外卖。对于吃,他爱吃饺子,自己擀皮、和馅。有时,也愿意花两个小时去餐馆吃饭。

身上衣服,是逝去的恋人留下来的。“虽然天人两隔,但所有留下的衣服,我还要再穿起来。让它有一个温度和气息,可以延续下去。”

那个恋人,身患艾滋病,在一个农历新年,死在他的怀里。

老北京,清华生,不工作,捡破烂,改造旧物,审美过人……他的性取向和艾滋经历,把这一切串联起来。

在清华那些聪明人眼里,王子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笨蛋。谁也不知道,在内向的背后,是他极力在掩盖的隐秘痼疾:对同性的迷恋。

校园里,他曾迷恋过一个同样孤独的清华人。但这个人跑去告诉了系主任,说他精神错乱。仓皇之中,王子白逃离了清华园。

王子白得知自己染上艾滋,已经有十多年了。那一天,当医生把验血报告放在他面前,郑重地说,你已经染上了HIV。后来,王子白说,那一刻,自己并不害怕,反而有种轻松。冥冥中,他曾期望着这一天的来临,以提早结束自己“荒芜而颠倒的一生”。

曾有十年, 王子白每年大约有七八个月,都生活在泰国曼谷的郊区或某个海滩,游荡、晒太阳。泰国物价便宜,节奏也慢,每个月只要1000块钱。现在国内,他每个月大概也只花这么多钱。

在泰国的那些年,他记录在公众号上。不过,6月28日晚间,他已经删掉了公众号上的绝大多数文章。

2020年3月26日,疫情蔓延泰国,坐在曼谷机场,仓皇回国的王子白回顾身世浮沉,“逃遁泰国十年,载酒行乐、倚红偎翠,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,纵情声色仿佛好梦一场。”

如果没有疫情,也许他会继续留在泰国。在那边,他是如何生活的,也是靠捡垃圾?没人知道。

艾滋病需要经常吃药,王子白的肝肾都出了问题。经常眼前一黑,就躺在地上了。吃这种药还会让他特别抑郁。心情好的时候,他喜欢一个人待着,沉静下来画画。心情不好的时候,他就必须赖在父母身边。他需要看着他们,来掐灭偶有的轻生念头。

在他家只有0.8m2的阳台上,放着一把绿条纹的旧躺椅。这是他花两块钱买下来的,原主人是一个老太太。

在他小时候的夏天,胡同里的孩子们都会在这样的躺椅上,躺成一排,晚风徐来,大家昏昏睡去。他怀念那个时代,和一去不返的童年。

在自己的房子里,王子白经常睡到下午才开始画画。其他的时间,他都用来缓慢生活。

王子白花在创作上的时间,却并不多。在38m2的经济适用房里,他经常睡到下午才开始画画。剩余的时间,他用来缓慢地生活。

医生说,病毒已经侵入他的眼球,随时随地,这个世界会离他而去。

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。

能活这么久,他已经觉得是奇迹。对于未来,他没什么奢望。如果第二天能够睁开眼睛,看到太阳照常升起,天空依然明净,还能坐在北京的树下,闻到槐花的香味,还能看到晚霞和星星,他就很满足了。

回首往事,他后悔吗?

答案是肯定的。

他的断舍离生活,更多体现在人际关系方面。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社会边缘人,但骨子里,他可能并不想这样。

每次从北京去外地,到了火车站或机场,他都会忍不住痛哭。他意识到,每一次旅程,都是那么孤独,就像一场流放。

如果时光可以倒流,他想重新来过。

他改造过一组钟表,那里面有好朋友任航的钟表——任航是中国唯一一个作品登上《光圈》杂志的摄影师,30岁那年因抑郁症在北京跳楼身亡。这组钟表有几十个,指针滴滴答答,但都是倒着转。这组作品的名字,叫《如果还有时间》。

他一直梦想着,时间能倒流,让自己和任航都有机会重新选择生活。

他爱《红楼梦》。他的公众号简介上写着:多情自古空余恨,好梦由来最易醒,岂是葬花难解脱,可怜飞絮太飘零,一坯净土掩风流,花落人亡两不知。

很多个日子里,在北京落日前的余晖里,他一个人对着灰色的墙画啊画,屋里回荡着读《红楼梦》的声音,一回又一回,一遍又一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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